凛冬将至

Mark在很小的时候就对这个操蛋的世界规则产生过疑问。

为什么不能去拥抱别人，也最好不要接受别人的拥抱。

在他静静坐在房间一角，摆弄自己从父母床头拿来的，现在已变成整齐摆放的一个个零件的收音机的时候，父母总会制止那些来做客的，试图扑向他的邻居家小孩。

后来就连妈妈也这么笑着跟他开玩笑，“要不是你三岁以前粘我粘得离谱，我真不敢在你长大后抱你。”这很幽默吗？三岁以前的事他根本记不住多少。

直到后来，他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他看到过那些可怕的情景在现实中上演。青春期，可怜的体内分泌物作祟，一对情侣就在走廊里拥吻，“嘭”地一声，就像是魔术表演，但是没有泡沫，也没有烟雾，女孩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Mark甚至能记清她脸上惊恐的表情。

她的金发很美，深棕色的眼睛也是，可那里面写满了不可置信。

像是在问

——你怎么能不爱我？

Mark难得的多愁善感时刻。他并不是一个麻木的人，相反感觉敏锐到一定程度，可生活中的大多数细节在他脑海里都不会留下痕迹，因为他有自己的一套过滤标准。常人在意非常的事情，可能只值得他一个漫不经心的一瞥。鼠标一点击，就翻到了下一页。这就导致了大量信息的堆积，其中隐藏了矛盾。

他注意到女孩脸上的表情，并且意识到母亲交给她的这个规则是绝对真是的：两人拥抱，如果A不爱B，会导致B的消失。

后来男孩被迅速赶来的警察带走，Mark也被作为目击者接受了问话。他的不安被层层掩饰在焦躁的语气，四处漂浮的眼神，和手上的小动作之下，让人看来他只是因为目睹了一场没有流血的死亡事件而暴躁。

男孩会在被证实两人为恋爱关系后放出，这种情况是不能算作谋杀的。

爱是有代价的，相爱要求绝对的圆满，A必须爱B，B也必须爱A。

当他进了大学，犹太兄弟会的会友们总喜欢搞些在泥地里进行橄榄球赛的活动迎新。为了不让人知道他不擅长体育运动的过去历史，他英勇地报名参加（事实上所有的新生都被包括在内了），并且作为新生被重点招呼。在旁人都沉浸于玩泥巴的放飞自我的快乐里，只有Mark一身孤勇地坚持以比赛精神作为准则，在拿到球后用守护自己笔电的架势把球护在胸前，两个大二的人怪笑着朝他扑来，他吓得埋低了头，同时伸出手臂五指张开，隔绝二人的接近。

然后他被人从泥堆里拎了起来，没错，就是拎，球被接过随手抛给那两个男生，而Mark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顺从地把球递给了他。

等到他恢复一点神志，他一脸严肃地表示他应该回去继续，Eduardo指指自己为了过来救他而弄脏的裤脚，“我想我们现在应该都去洗一下。”

Mark远观战局，确认了新生队获胜无望，而他又不想在这个愚蠢的游戏上纠结太久，把自己也从泥里拔了出来，并且意识到自己每走一步就还要再拔一次。

Eduardo的手在他头上乱抚，只轻轻抚过发梢，粘到了一点卷毛上被溅到的泥点，手掌出现棕色的浅淡痕迹，没有他的眼睛那么深沉。

关于他们怎么一起洗澡的这个问题，Mark并不愿意赘述。

他们的关系很好，但Eduardo从来没拥抱过他。

你从他的眼睛可以看出来，他不是不想，当他们路过图书馆的隐秘角落，路过那些肆无忌惮亲昵的情侣，他总会瞥上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他们的关系不适合讨论这些，他们甚至不是情侣。

Mark想过这个问题，又很快丢在脑后。在这个世界里，拥抱可能致人死亡，所以亲吻变成了比拥抱更常见的情感表达方式，而Mark破天荒的，比拥抱还排斥这个，所以他完全是个Geek，在大学里也没变。

在后来不算漫长却像一个世纪这么久的两年里，Facebook从雏形到上线拥有百万用户，从哈佛到五大洲，他们从最好的朋友变成在诉讼室才能坐下来好好谈话的起诉方与被诉方。Mark无数次的想起这个问题，每次想起都会令他觉得心脏处有细微的难受，然后慢慢扩大，在他要起身换掉睡衣去参加又一天的庭外调解时，涨至极值，不是心脏嘭得碎掉就是让那些情绪满溢出来。有次他甚至不得不弯下腰来，蜷缩在门边。

终于，他付出了六亿。

在最后的保密协议签署完之后，西装革履的Eduardo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推开玻璃门，走出让两人都感到窒息的房间。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踩着拖鞋追了出去，电梯里早就没有了Eduardo得身影，他一直追出门外。在这几排建筑外有着面积极广的浅水池，夜晚时会闪着彩灯，但几乎没人会觉得好看，因为除了Mark和保安没人会留到那样晚。

浅水池上有数条木桥，笔直，可以让五人并肩走过。现在四周空旷无人，除了他要找的那个。他跑到桥上，气喘吁吁的，大声地喊他，直到他转过身来。然后他平静了一点，又以正常地音量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在他困惑不解乃至不耐烦走掉之前，Mark朝他跑过去大力拥抱了他。然后，慢慢松开，举起双手退开半步，用同样的表情说：“oops.”

不同的是，这次很快带了点笑意。